妈妈有句挂在嘴边的名言:“马不食夜草不肥。”

妈妈断章取义的功夫了得。我必须澄清,汉语是高语境的语言,这句话用在一个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斤刚出头的儿子身上,又在饥饿难耐的晚上说出,取其字面意思便罢。马要吃马的夜草,我要吃我的宵夜。

高中时,下晚自习回家,桌上会摆好刚出锅的饭菜,家的空气里弥漫着妈妈的味道。爸爸妈妈并不吃,只是坐在桌边听我讲学校里的事。吃完拍拍屁股,走到自己的小桌子前坐下看书,妈妈会把桌子收好,再送来一碗削好的水果,红富士苹果、雪梨、艳红桃……那是一只有魔法的碗,总会神奇地盛满我想吃的东西。后来学校搬迁,住校的我们可选的宵夜不再丰富,罔谈可口。但对家的想念会被不太远的距离,高考的冷漠,和所谓独立的自豪感冲淡,夜宵就变成了机械性填饱肚子的谋生之举。有时是冲进食堂,刷卡买到的用两根菜叶装模作样的泡面,有时是路过楼梯脚下的小商店,从地上花花绿绿包装中捡起的一块面包。毫无品质的宵夜正如毫无品质的生活,把那段本该艳丽的日子撕去了色彩。

高中毕业来了同济,妈妈的名言只能从电话的听筒里传来。若说大学生活丰富多彩,同济的宵夜则更加异彩纷呈。晚上从图书馆自习归来,赤峰路的火热和校园里的幽静形成鲜明的对比。马路左侧炒饭的大叔戴着黑底白格子的口罩,皱纹从口罩里爬出来,路过一直眯着的眼睛,直爬进不那么茂密的平头里去。油腻的围裙吃力地裹着同样油腻的肚子,颠起勺的动作才会让他显得年轻几分。身边的大妈长得和他很像,显然是他的老伴,熟练地用铁夹子把面条、米饭、河粉、年糕投进包着塑料袋的白色泡沫饭盒中,适时地扔进一口薄薄的铁锅。大叔抓一把青菜豆芽,用黄色塑料勺一一舀起火腿、玉米、酸豆角、洋葱和各种调料粉末扔入锅中翻动,把拌匀了烟火、香料、尘土,还有欢声笑语的成品倒回那个泡沫饭盒,再由大妈依然熟练地扎紧,插入一双筷子,从铁盒子里翻出足够的零钱,对那张稚气的脸说声再见。一份炒物织就一个学子满足的夜晚。当然,这只是茫茫赤峰路黑料大军里一个小小的选择。鸡蛋灌饼大叔会用全身的力气把饼压得更大;土家酱香饼大叔每次掀开锅都要故作陶醉一番。土豆卷饼阿姨总戴那顶韩式帽子,炒土豆时身上透着铁板烧大厨的范儿;烤豆腐的王婆婆说自己是航力学院的退休老师,想考考她弹性力学 15 个基本方程却一直也没说出口。黑暗烤肉大叔很高冷,烤冷面小情侣很健谈,烤面筋阿姨很和蔼,肠粉大哥是个暖男。还有肉夹馍、老鸭汤、糖葫芦、卤鸭掌,还有法国人做的薄饼、英国人做的炒饭,同济学生自制的蛋糕……放眼望去,雾气夹着灯光弥漫,如燎原之火。当城管驶来,一辆辆三轮车有序地逃窜,灯影流动,如黄浦江上千帆竞发。

大学里形形色色的宵夜,还有形形色色的人,突然有一天,就永远消失在记忆。

我遇到了大口饭团。

竟不记得第一次遇见大口饭团是在什么时候了。只记得它有一段 BGM,唱作:“si so re so la re- la si la re so-“。相比黑料的粗犷,它精致得多。也许是因为资源有限,日本人对食材的格外尊重使然。白花花的大米从特制的机器中落下来,与水的配比刚刚好,从不会夹生得硌牙,也不会感到过重的水汽,颗粒分明,细腻玲珑,像一张张刚拍过爽肤水的脸。米饭里面夹着生菜,外面包着海苔。为了保持海苔的香脆,还用塑料包装与米饭巧妙地隔开。扯开包装时,米饭与海苔碰触,一口咬下去,形成奇妙的口感,像在品一杯分层的鸡尾酒。饭团里的肉有很多种选择,猪颈肉汤汁丰富,黑椒猪排个儿大量足,奥尔良烤鸡嫩,韩式烤肉鲜。每次品尝时总要换一个样,倒是有些像品读人的不同心情,变化虽多,却不变骨子里的精致和优雅。

启越说,衡量一个城市的发达与否,就看街上有多少便利店,我深以为然。就拿同济周边的五家全家来说吧,赤峰路和国康路的都给过我很多方便,但去得最多的是彰武路上的全家。早先只有地铁 1 号口附近一家的时候,我和小伙伴在那里吃早餐,生活规律得不像样子,熟悉的 BGM 总会在早晨的 7 点 06 分响起,那是 7 点在校门口见面,寒暄,再穿过两个莫名其妙的红绿灯,和大大的 A 楼广场之后的胜利之声。一个大口饭团给一天奠定了幸福的基调。不过规律的生活没有持续很久,要做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多和杂,出门和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不固定了。那时我在同济设计院实习,去彰武路上新开的全家可以少走 100 步路,这点蝇头小利让人毫不犹豫地背叛了原来的习惯。新的全家更为宽敞,货架上各种大口饭团露着大肚皮,懒洋洋地躺着。不管是凌晨 4 点多起床出发,还是深夜 4 点多回到宿舍,总会有  或多或少的大口饭团在货架上等我, 让我想起远方求学回家时总会亮着的灯,还有总会醒着爸妈。睡眼惺忪的店员嘴上挂着想让顾客再多消费一点的微笑,总是不及叮的一声后泛着白雾的大口饭团让人感到温暖。在夜路上踽踽独行的时候,这种温暖带来的是最难忘的慰藉。再后来,教研室的生活因为敬业的保安而变得规律,与大口饭团相会的时间就更有盼头。它总能平息我肚子里高喊着的骚动,像母亲给襁褓中啼哭婴儿的怀抱。有时会出差,住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也会找一个大口饭团,贪婪于它给我的,不论是像家,还是像宿舍,那种熟悉的畅快。

那些赤峰路上的黑料,终究成了过客,没有再回来。把大口饭团捧在手心,不免会想,它会不会有一天也突然消失了呢?世上没有什么永恒,那么会是它抛弃了我,还是我抛弃了它呢?亦或,是彼此相依,却输给了不可抗力?再或,是什么更加精致和温暖的食物,或是截然不同的食物,最终成为了它的替代品呢?

马路对面的葱油饼卖得越发火热了。

我与大口饭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