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anghai Memory

迈玛瑞这个名字,是由 Shanghai Memory 音译而来。名字本身就充满了年代感,建筑就更是如此。它坐落于上海东北部的杨浦区,江浦路与控江路交会口,与新华医院相望,距同济大学四平路校区 1.6 公里。它是由第一代毛泽东扮演者韩适先生费时四年多建造的,于二十世纪末问世。经历了风雨变迁,成为了一代上海人的记忆。

在迈玛瑞的大门口,有两样标志性的陈设。一个是漆黑的蒸汽火车头,据说是上海的唯一。在孩子眼中,它有天生的亲近,而在大人眼中,却又变成了几分庄重。另一个是爵士主题的雕塑,四个乐手在一座夸张的萨克斯上演奏。有了它们,不及进门,就被拉出了一个蒸汽弥漫,人头攒动,歌舞升平的旧上海。

依稀记得,迈玛瑞中有很多古老的陈设。彩色玻璃,留声机,壁炉,旧的爵士乐器,各式铜像等。铁艺的椅子拉起来会发出金属的声音,叮叮当当。很多记忆都已经模糊,却最难忘记一楼大厅那架钢琴。它的木色比起钢琴漆没那么油亮,它的花纹远望去没什么特别,它的音色我无幸体会,可是沉睡的它,仅第一面相见,就刻进了我的记忆里。是什么人在它的身上雕琢那样的花纹?又有什么人把它奏响?又是哪些人在把它聆听?那些在这里拍摄的老电影,可曾记下它的风采?

迈玛瑞,Shanghai Memory,引用别人的话说,是一座布满文化气息,独具艺术氛围和裹满大自然乡土的场所。

却也逃不过时间。一切都逃不过时间。

Memory on Road, Memories in Mind.

上海地铁十八号线,像一柄长剑,刺穿了迈玛瑞的心脏。

听说它被坼除的那一刻,我先是很吃惊,然后是非常吃惊。朋友发来照片,我不敢相信,非要专门跑过去看个究竟。

那是一个晚上,我看到一个摇摇欲坠的躯壳。挖掘机的铲,像一只喝醉酒的虫,在它的身体上快速蚕食着,迸着火花。浓烟四处飘去,遮了天空,迷了眼睛。废墟被一群武警围着,这面人肉筑的墙果然坚固,看上去比身后的钢筋混凝土更加冰冷。再向外,是自发驻足的人群,有的三三两两嗫嚅着,有的围成一圈喧嚷着,有的如我一个人静静地看着。

其实对迈玛瑞的印象也不是那么深,最重要的还是几次聚餐。第一次去,是 2013 年参加 ASCE Student Conference 的庆功宴。那会儿对道路设计很感兴趣,头脑一热就选择了交通的项目,没想到还拿到了二等奖。吃的什么都已经忘记了,但是一起战斗过的队友们永远不会忘记。还有两次兄弟姐妹教研室的聚餐,何老师春风满面,马老师字字珠玑,还有其它可爱的老师们,同学们。时常羡慕教授们的爱情、友情,也享受同门间的亲情。每每提起迈玛瑞,一个个场景就会浮现在眼前。

常想着去迈玛瑞喝一次酒,不要太多,微醺就好。然而离得太近,反而忽视了,总觉得它一直在那里。如今这竟成了一个奢望。看着屋顶一块块落下,又想起里面那架旧钢琴,多么想冲进去,弹一首 secret,手指跳得飞快,在房子灰飞烟灭之前,回到二十年前,重新邂逅可爱的你们,填补那么多那么多的遗憾。

可惜我冲不进去,也许那架钢琴也早已被抬走。这座 Shanghai Memory,变成了人们心中的 Memories。曾经的 Memory 只有一座,而现在,有千千万万了。

生命的陨落

建筑是有生命的,我坚信。

有人把建筑比作凝固的音乐,其实建筑也好,音乐也好,都是有生命的。建筑的落成,便是出生,它继承了设计者的血脉,有它自己的伦理。结构是骨骼,水电是血脉,立面是外衣,人类的活动是它生命的律动。建筑是符号性的,那是它在诉说。建筑有它的表情,阳光透过窗产生影子,是它的喜悦;雨敲在玻璃上滑下,是它的哭泣。

建筑会衰老,也会死亡。有的建筑生得伟大,人们想方设法纪念它,给它重造骨骼,披上原来的衣服,好似不朽一般,供人们瞻仰。更多的建筑生得卑微,像一个犯人,被人画上了一个又大又丑的圈,然后手起刀落,从此无人提起。有些建筑生来骨骼清奇,又不断自我修炼,经历风风雨雨,活得自在逍遥,有了长寿之名,自然也会被人高看几分。而有的建筑为或为奸佞所害,或为应劫而生,纵使有人哭泣着挽留,也难逃一曲生命的挽歌,只在后世留下一个念想。人的一死或重于鸿毛,或轻于泰山,重或是轻,是随评价主体的不同而变化的,这一点对建筑的死来说,就更加明确了。

迈玛瑞的死,在我看来,是最后一种吧。

目睹它受刑的人群里,大多是爷叔阿姨一辈,当然也不乏年轻人。每个人对它的感受自然也与我不同。其中当然少不了看热闹的人。至于它的死有多重,有多轻,每个人都会从自己的经历里找到答案。从他们的言语里,眼神里,动作里,我得到了他们的答案。我相信,未来的上海地铁十八号线里,会有人牵着孩子的手,给他讲迈玛瑞的故事。

人会死,建筑会死,音乐、绘画会死,亲情、爱情会死。在还拥有的时候,记得珍惜。在经历死亡之后,学会忘怀。

建筑之死的悲剧美

圣桑的《动物狂欢节》组曲中,我最喜欢的是《天鹅》。有人用这首曲子编成了芭蕾独舞,取名《天鹅之死》。当天鹅伴着最后的旋律缓缓收起翅膀的时候,我感受到了那种悲壮的力量。

鲁迅说,悲剧就是把最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便是了。那些观望的人,无一不在感受建筑之死的悲剧之美。这种美,来自建筑宿命的不可避免性。城市人口的急剧增长与城市基础设施的矛盾,城市管理者的政绩冲动与城市居民的基本诉求之间的矛盾,无一不敲打着每一座建筑的神经。就像俄狄浦斯王最后难逃的命运一样。

这种美是深层次的,是用心才能体会到的,纯粹的,崇高的美。它与审美者的经历是密不可分的。正因如此,它才有独特的魅力。它又是与表象的美不同的,使人体会的不是愉悦,而是悲壮,不是戏谑,而是崇高。这是一种独特的审美感受。

那夜,凌晨三点醒来,发现花未眠。就这样任思维延展。川端康成说,世界上美是无限的,而人所感知到的美是极有限的。而我却认为,世界上本没有美,美是在人感知世界的同时才产生的,区别于个体而独异存在的。一千个人心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也就有了一千种不同的美。迈玛瑞的死,也会带来千千万万种不同美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