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几年前在人人上发出的一篇文章。

那会儿,北方的同学们在为五月天的演唱会兴奋不已,南方的同学们也大都在期待不久后的 ChinaJoy。旅游、聚会者大有人在。我似乎对这些都不大感兴趣,于是成了一个大闲人。闲人做闲事写闲文,却还是忍不住拿出来让大家嘲笑一番。

两个长得一样的和尚

在写王澍之前,先要说说许江。

之前没有听说过许江这个人。说实话,说他是诗人,画家,艺术家,我开始是不屑的。这些词听起来虚得很,也没有什么规范啊,标准啊,来规定你究竟是不是个什么“家”。不过听了他的言谈,我瞬间佩服得五体投地。许院长的讲话抑扬顿挫,时激昂如劲风,时温婉如溪水。经句典语信手拈来,出口即诗。他的描写就是在你的脑海里作画。中国美院院长果然名不虚传。

王澍出场时,想必场内其他观众也和我一样惊讶:两个人太像了!之前看过照片,两个人都留着光头,活生生两个和尚。既见真身,才发现,两人不仅外形像,气质也像。那是几车诗书,几室画卷,几番春秋从灵魂深处迸发出的,掩藏不住的“文场”。
“我是一个业余建筑师”,他说。这一句话里有多少内容,我猜每个人心里都有很多答案。也许别人口中说出这句话是源于谦虚,但从他中里说出,我听到的是桀骜,是不屑,是鄙视一切的狂妄。也许读到这里你还不知道王澍其人,甚至不知道澍的读音。用许江的话说,王澍的建筑作品,在中国是空前绝后的。用王澍自己的话说,他是第一个跃出欧美文化圈之外获得普利兹克奖的人。普利兹克奖是建筑界的“奥斯卡”,“诺贝尔”,其含金量不言自明。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前院长孙周兴在点评观众提问时说,十年前许江和王澍还没有现在那么像。只是因为两人经常在一起,于是越长越像了。可以想象,两人在浙南山区古道上回想历史,在南宋古城的遗迹中探寻过往,在万松书院的树阴里聆听崇山一般的书风。在观音谷,在五散房,在瓦园,在象山。相同的阅历写就了两人相同的脸,和背后相同的灵魂,文人的灵魂。超越于文人之外,王澍又是一个用灵魂和思想去设计的建筑师,还是一个通古知今的哲学家。写到这里我不禁笑了,这不是梁思成、徐志摩、金岳霖三人的合身吗?
王澍是幸运的。在那么多的否定声中,他认识了许江。他对自然环境创意的锐度被许江一眼识破。许江也是幸运的,他遇到了王澍,一个文人,又是一个能与他共鸣的建筑师。两位大师惺惺相惜,于是有了许江的渔港,王澍的船。人生还有什么比得如此一知己更令人喜悦的事情呢?

“望境”的由来

“望境”这个词似乎从字典中不得而查,盖为许江自创而得。望者,远观也;境者,情趣也。境为人所望,境由望而得。其中包含了海德格尔的世界观:人成为主体,世界成为图像。用许江的话讲,“望境”就是所望之境,望中之境,也是由望而得境,是望自身的意境。

这样说的确晦涩难懂。其实“望境”并不是什么虚幻的词。从最浅层的意义上讲,“望境”就是山水。自古以来,山水就是中国建筑不可缺少的组成元素。然而现在的中国建筑,一味地追求高和怪,造成了“望境”的缺失。以大学校园为例,许江生动地描绘了当代大学校园的设计布局,让我似乎看到了去过的所有大学的影子。大学里太多的“实”,缺少了“虚”;太多的捷径,缺少了远方。无境何谓望?大学是思想孕育的源泉,是理想萌发的土壤。这样的大学会将未来的建筑师们引向何方?也不怪王澍说中国只有他一个建筑师。

“望境”不仅是自然之境,也是“心境”。美的存在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发现美的眼睛。“望境”更是“问境”,它并非是与心灵相对应的外在的自然对象,而是那与心灵的共构同化者。中国的建筑并不是没有方案,也不是没有继承,而是缺乏精神的追求和思考的对象。真正的建筑,要有独立的精神,有大视野,有坚守的意志。建筑师把灵魂赋予了建筑,赋予了山水,才会营造出那种实中有虚,虚中有实的“望境”。

建筑是工科还是艺术

对于中国美院恢复建筑学院,外界还是颇有微辞的。在我国的专业划分体系中,建筑被分在了工科。这种划分一定有它的道理。毕竟建筑的形成要考虑很多技术层面的问题,譬如材料、采光、热工等等。这些都要工科各专业之间紧密配合。但是建筑学又是一门设计的科学。建筑的三个要素是“Firmness, Delight and Commodity”。建筑师要依靠艺术的能量才能达到 Delight 的目标。在工科学校里的建筑专业面临的境遇很尴尬。说你是技术,你却说自己是艺术。说你是艺术,你又说自己是技术。最后的结果就是,既无艺术,又无技术。产出的建筑匠气十足,完全成为了一座设备,一座丧失了精神的躯壳。

许江不止一次地批判了分科教育的体制。在古代,人们研究哲学,哲学就是“爱智慧”,是对智慧的追逐。可是随着人对自然的认识不断深入,知识越来越多,导致个人不可能掌握所有的知识,于是有了分科。之后知识越来越膨胀,学科也越来越边缘。这种分科把人的一个方面放大,同时把其它方面者扼杀了。它适应了社会分工,却淡化了对人精神的关怀。

分科的问题近期也受到了广泛的关注。各学科的合作也被学校当作重点来抓。这一点香港理工大学做得更快些。理大的一个学院里就包含了各种各样的专业。学生们同堂上课,分别从各自角度讨论问题,这些值得我们借鉴。然而,我认为这还不够。我们要的不仅是专业之间的协同,更是一个个体对多方向的掌握。就拿王澍来说,目前他的最高成就是作为一名建筑师。但是他常说,在建筑师之前,他是一个文人。同时他又通箫管,通书法,通哲学。他还潜心十年与最底层最一线的建筑工人交流学习,这些都是他获奖必不可少的条件。身为土木生,我们也是一样。不要把自己暗示为搬砖工人。在土木你学到的是知识和技术,而人生中真正要学会的,是智慧,是学问。
因此,许院长提醒,我们要做学问,而不是学知识。做学问,一要躬,二要博。想想初高中时的我们,数语外理化生,为了提高一丁点的高考成绩,用两年半时间的不停地运算来冠冕堂皇地理解消化那些一学期就可以掌握的东西。多可笑。我究竟学了什么?

大学该做什么

王澍毫不遮掩他对大学的批判。他在同济教了一年书,第一节课就把学生从教室拉到户外,希望以这种方式让学生有切身的体会,这遭到了同事的很多非议。他把象山校区的教室设计成梯田,所有教室都相连通,这样可以几个年级一同上课一同讨论。可是老师们却屡次要求把教室隔开。

其实正如王澍所考虑的,大学校园应该为学生营造一种“望境”,让学生在这种氛围中思考和领悟,追寻与超载,达到智慧与精神的统一。校园的布置,也直接影响了教学方法和教学质量。王澍说,中国的大学建筑都是官府,衙门,庙宇,是传播古罗马暴力,独裁思想的机器。中国的大学更需要小径,小院,给那些有思想的人以心灵对话的氛围。

一个同济大学的年轻教师问王澍如何培养学生的批判性思维。王澍笑笑,说:“要先有我这样能批判的老师。”多么让人震撼的回答!中国只有一个建筑师王澍,他的导师只能算半个。那么到哪里去找这样的老师呢?想必知识是从老师那学来的,但是智慧只能从个人格物致知,切问近思里悟出了。

许江告诫学生们,要用激情学习,打开自己的知识系统。要培养独立的精神,坚守自己的看法;要培养质疑的精神,它是学习的最好方式。我不禁倒吸一口气。这两样正是我所缺乏的——尽管很久前我就发现了这个问题。我是从“服从”教育中长大的。“听话”一直是我奶奶嘴里的口头禅。我很感谢父母给了我好的学习习惯,也传授了我很多知识。但我也很遗憾自己不懂质疑坚持不了主见。当然了,人都是在进步的,我也一直在尝试改变。把这写出来,也希望有相似问题的人和我一起改变。

中国建筑的出路

说完大学,还是谈谈中国的建筑。王澍认为,中国的建筑有两个出路可以选择。一个是以库哈斯 CCTV 大楼为代表的建筑模式,另一个是以王澍象山校区为代表的建筑模式。

CCTV 大楼从某种意义上讲,可以说是地标性的建筑。当今中国“地标”一词着实很火。在年轻人心中,“地标”也是根深蒂固的概念。上次观看英国大使馆举办的结构赛,在报告中几乎每一组都提到了自己的设计会成为地标,却对与周围的和谐只字不提。许江指出,中国不需要太多地标。地标就一定要突出,突出则难于和谐。建设地标的背景是奢华,而中国自古以来的传统则是中庸和素雅。所以中国的建筑要有其内在素朴的东西,要有根源性。

在场的由 90%建筑界人士组成的听众显然也有自己的选择。许江在谈到美院准备请外国人设计一个展览馆时,他说:“当然我们不会请库哈斯……”瞬间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想必多数的建筑师也想选择王澍的模式吧。

尽管这样,王澍模式还面临许多问题。记得同济大学经管学院的诸大建教授说,中国的城镇化率已经达到 50%,这是一个历史性的阶段。我们在上 30 年实现了 30%的增长,现在应该探讨如何在下 30 年再实现 30%增长的问题。而王澍直接表明,如果中国城镇化率达到 80%,这对世界来说是一次毁灭性的灾难。所以中国的城市要当成农村来建!

敢于提出这句话的,要不是疯子,要不就是王澍。他希望建筑与周围的环境达到完全的和谐一致,这当然是一个好的设想,但这不是从建筑角度就可以解决的问题。香港那么多的高楼大厦带来了很多不舒适,可是却不得不建高楼大厦。其它内地城市里也会遇到这个问题。地价,人口等诸多因素不得不让楼高起来。当然在这些因素之后还有更可怕的。现在想来,既觉遗憾又觉无力。为什么库哈斯的建筑遭到了那么多诟病却仍然建在了中国的政治和文化中心?为什么梁思成苦苦哀求却没有保住老北京的城墙?为什么有的建筑刚刚建好就又要推倒重建?我不敢想下去了,建筑师的力量太渺小了。

对于中国建筑的出路,有件好事就是王澍拿到了普利兹克奖。这不仅增加了外国建筑师对中国传统建筑的重视,还建立起了中国建筑师的信心。看近期中国的大型建筑作品,基本都是外国人设计的。其实我认为,中国不缺少有才能的建筑师,只是缺少了自信和机会。建筑师应该敢于挑战,敢于担当。当年李国豪院士就勇敢地担当起了在黄浦江上架桥的重任,向世界证明了中国人可以造自己的桥,使在中国的国外桥梁公司销声匿迹。假如是中国建筑师自己设计环球金融中心,也不会有“青天白日旗飘扬在上海上空”的笑话。建筑界也需要李国豪这样的领袖。王澍是第一个。一定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做出王澍那样的成绩的确很困难。首先要经得起时间考验,要耐得住寂寞,要坚守住自己的心灵。他会一年只接一个项目,会到世界各地游览采风,会与工人一起学习和生活。可是这份超凡脱俗的隐士般雅致很多人是不拥有的。建筑设计于很多人还是谋生的出路。在金钱和利益面前,又有几个人能做“对‘市场’毫无概念”的王澍呢?

也因如此,许江才说,王澍很可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而且建筑的未来并不是建筑师自身能决定的,这更增其变数。不过我也看到了一些与我同龄的学生,他们有思想,有抱负,有方法,有实践。相信有了你们,中国建筑的未来会走到它应有的道路上。

后记:写这篇文章已经过去了近五年。很多看法有了或多或少的变化,但我还是想把它不做大改地拿出来,权当作为一段回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