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月一到,在上海的朋友们还穿着单衣,尽情享受阳光的时候,多伦多下雪了。我一向标榜自己来自东北,对多伦多的天气有天生的适应属性。然而父母告诉我,家里秋高气爽,艳阳高照,比多伦多来得过早的冬天可要安逸许多。在多伦多的漫天雪花里瑟瑟发抖的我,正想着回住处到箱子里翻出羊毛裤,却不觉头顶一热,身上一冷,发烧了。

要说我这毛病,可以追溯到五、六年前了,那会儿也是一个十一月,我还住在西南十一楼的本科生宿舍。半夜里被冻醒,就知道自己发烧了,接着是上吐下泻。第二天早上怎么也爬不起来床,托睡在我下铺的石哥帮我带些吃的,继续睡到天昏地暗。那是我大学第一次旷课,钢结构基本原理,后来周锋老师还专门给我打来电话关心情况,至今仍清楚地记得。下午感觉越来越难受,最后还是决定去校医院看看。那是我第一次进校医院,学生医保不知为何没有开通,跑到办公室,也许医生看我着实可怜,帮我很快开通了。挂了号,没等多久,就进入了内科急诊二号诊室,刘医生快速地帮我检查一番,然后交钱、验血,等半小时左右拿到报告,上面有一堆上上下下的箭头。回到刘医生的诊室,迅速开了静脉注射的药,交钱、领药,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是左氧氟沙星加葡萄糖。到输液室坐好,护士拿来吊瓶,给我扎在手背上。一瓶挂完,回宿舍再睡一觉,第二天就活蹦乱跳了。但是,从那以后,几乎每隔一年的十一月,我就会犯一次这样的毛病,治疗的过程每次都如出一辙,抗生素帮我维持了消化系统里细菌的微妙平衡。

趟在多伦多的床上,我想这次可能只是普通的着凉,正好导师来看我的时候,给我留了一些感冒退烧药,吃下去很是受用,再配合中国人的治病神器温开水,只求能快些好起来。然而,我严重地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第二天又开始了上吐下泻,坚持到第三天,吃的任何东西都会很快离开我的身体。那是周五的晚上,我觉得自己身上很热,又没有体温计,浑身颤颤巍巍,全无力气,眼里天旋地转。这时我有点害怕了,自己住在这公寓里,要是突然断了气,恐怕要等到身体腐烂才会被发现,于是决定还是去医院。

在加拿大就医,医院只有急诊是可以直接进的,而专科门诊都是要通过家庭医生或诊所转诊的。周五的晚上没有什么诊所供我选择,于是就直接去了医院的急诊。医院离我的住处不远,只要走 5 分钟就到。我裹紧羽绒服,顶着大风,好不容易走进了急诊候诊大厅。说是大厅,其实就二十几张椅子,里面有十几个人。有的人躺在从救护车里推出来的很高级的担架车上,那里散发着金钱的气息。留学生中有一则笑话,是说有人从楼梯上摔下,鲜血淋漓,然而喊出的第一句话不是“救命啊”,而是“千万不要叫救护车”,说的就是这边救护车的昂贵。有乘不起救护车的人,不知是怎么过来的,把几张椅子挪了开,自己裹着被子躺在地上。其余人零星地坐在椅子上,没有人讲话,偶尔传来几声呻吟。

预诊的护士有了空,把我叫过去,问我的情况。她是一个皮肤偏黑的阿姨,很矮很瘦,看样子 60 岁左右,面带笑容,说话十分慈祥。这时我早已把之前在家里查的一堆英文单词忘了大半,还好她也不恼,看着我用翻译软件一个一个地查,那时我的手已经抖得不行。由于家里没有体温计,这是我生病几天来第一次量体温,39.9 度。得知这个结果我也很惊讶,因为以前生这个病最高也就 39 度,这次刷新了我的记录。护士阿姨怜悯地说:哦孩子,你确实病得很重,我马上去给你拿些药。

说着,她去拿了三片对乙酰氨基酚,和一个装着水的小纸杯,过来递给我。我把三片药一起放入口中,再把纸杯里的水一饮而尽。当我的口腔接触到水的时候,心里暗叫:不好,是冰水!可是为时已晚,我把三片药连带着水里的冰碴一股脑儿地吞了进去。以前从来都是用温水吃药,这下又解锁了一项新技能。

然后护士让我去录入了个人信息和保险情况,我得到了一个上面有很多二维码的手环,然后就是等待。在等待期间,进来了一对小情侣给我印象比较深刻,看上去本科生的模样,男生左手紧紧捂着右手,整个右手上满是血,还在不停地向下滴,弄得地上有一条血迹,还好有保洁人员一直在不停地拖地。护士一边给男生包扎,一边问他是怎么受的伤,但是男生死活都不说。护士义正言辞地说,你有义务告诉医护人员一切真相,然而他只说是玻璃划伤,对受伤原因讳莫如深。包好后还和女伴有说有笑,也算是死寂的急诊大厅里唯一的生机。

在急诊室里,预诊护士会把病人按严重程度分类,先治疗危重病人,再治疗病情较轻的病人。经常有人抱怨要等上两三个小时才能治上,而我只等待了 40 分钟就排到了,怕是被归入了病情较重的一类。护士把我从候诊大厅引入了治疗区,里面有一些封闭的隔间,看上去有各种各样的功能。隔间外面的走廊里也有一些床,和我印象里床位紧张的上海新华医院并无二致。护士安排我在一张走廊里的床上躺下,就离开了。

过了一小会儿,又来了一位护士,叫 Princess,看上去 30 多岁,皮肤也有些黑,身材匀称,说话干练,但和我交流时会主动放慢速度。她给我拿来了一件蓝色的衣服,就是那种一块布有几条绳子可以裹住自己的大袍子,让我去洗手间换上。我在想,原来这边看病还要换病号服,可是竟然连更衣室都没有。没想太多,去洗手间脱了我里外三层的衣服,然后用蓝布把自己裹好扎紧,像一个没有包严实的粽子。走出来的时候觉得不太对劲了,走廊里躺的大爷大妈都没有换衣服,只有我自己换了。正纳闷中,护士看我换好了,让我躺下,问了我的病情,然后给我抽血。

她拿来一根针,看上去很粗,在我小臂靠近手腕四分之一处,找好血管,一把扎了进去,手法之狠前所未闻。瞬间来自我静脉的血喷涌而出,染了她的手套、我的衣服和被单。我对这技术只能无语。她和我连说抱歉,我只能报以一笑。据说加拿大的护士病人少,没有像国内那么多机会练习。她把扎针的位置用胶布贴起来,这样形成了一个接口,把真空采血管插上,就抽出了几管血。抽完后再把一袋盐水接上,就注射进了我的静脉。这到是少挨了几针,我暗自庆幸。

她把抽完的血送去化验,给我换了干净的床单让我盖着,就忙别的去了。可怜我的身体与外界只隔了两层布,又经常有人开门,风吹进来,让我觉得很冷。不过这时我也想明白了,在国内对付发热,传统的方法是捂汗,盖得越多越好,出了汗就会缓解很多。而在西医这里,无论是喝冰水,还是脱衣服,都是物理降温的方法。实践证明两种方法都是有效的。

感觉过了很久,应该是验血报告做好了,医生来到了我床边。他是一个白人小哥哥,棕眼睛灰黄的头发,挂着听诊器,手拿资料夹。一走到我床边,开口就是“How are you?” 。在英语国家,人们要回答很多次这个问题,无非是“Good”、“Fine”、“Not bad”之类的,算是一个寒暄,用来开启一段对话。不过躺在病床上的我一时词穷了,回答了一句“As you see”。他笑笑说“Yes I know you are sick”。这就是我们对话的开端。他问了一系列的问题,我磕磕绊绊地一一回答了。然后他就走了,想必看了护士的笔记和验血报告已经心里有数。没几分钟,护士拿了大大小小 8 个瓶子挂在了我旁边。这阵势让我吃了一惊。不过最后看记录,无非是抗生素,和国内治法没有很大区别。这些瓶子里的药通过连通管混合,源源地输入我的体内。这时护士来测我的体温,仍有 38 度。然后大家都离开了,我也昏昏欲睡。

这时已经凌晨三点了,治疗区里有一点安静。聒噪的只有一个躺在门口的阿姨,一直在呻吟:“Hello? Jennifer? Take me to the doctor! I have no money!” 这几句话重复了一夜,Jennifer 应该是她的女儿,一直在旁边和路过的人表达歉意。还有一对父母和女儿,进了我的床旁边的诊室。那个诊室没有什么医疗设备,只有一些沙发,是一个心理诊室。和他们一起进去的,还有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一行人中另外还有一个警察,站在门口。路过的护士和他攀谈,他说只要医生不出来,他就不能走。我猜是女孩家报了警,警察送他们来评估心理状况的。近期多大的心理健康问题频出,有几个学生跳了楼。尤其一到考试,各部门明显紧张,各种心理咨询热线和减压活动的邮件纷至沓来,但愿会有点效果。

后来我时睡时醒。输液完成的时候已经快 8 点了。护士来帮我拔针,帮我测了体温,已经恢复正常,然后给了我医生的药方,还是抗生素。据说加拿大对抗生素的使用控制得很严格,可能是我这病也没有其它治法了。我回到家,又睡了一觉,醒来已是下午。拿着处方来到药店,药师告诉我要等半个小时才能拿到。等了半个小时,拿到了我的药。这边的处方药胶囊竟是药师现场装的,可见管控确实很严格。由于有医保,处方药只要了 2 加币。然而自己买的对乙酰氨基酚和后来买的止咳药,各要近 20 加币,可以说是非常贵了。另外还有 Made in China 的体温计,最便宜的也要 20 多加币。想起小学 SARS 时期人手一支、经常打碎的体温计,要是在这边买真是太奢侈了。

回到家一量体温,我的心也凉了半截——又回到了 39.9 度,丝毫没有改善,肚子也是照旧没个闸门。于是自己按说明吃了对乙酰氨基酚。我觉得说明书上的剂量要比国内大很多,吃完没多会儿就满身大汗,中衣完全湿透了。见效也是快,再测体温就已经恢复正常了。我开始怀疑在医院退了烧完全是这药片的作用。

然而,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本想着周五晚上去了医院,周一就可以正常上班了。但实际情况是,只要吃了药过上 8 小时,再一量体温,准回到 39.9 度,从没有 0.1 度的误差,又要吃下一次药。这个情况一直持续了四天,再加上去医院之前我自己挣扎了三天,正好持续了一周。之后才退到了 38 度,又过了大概一周,才算是把体温彻底降了下来。接着又出现了感冒的症状,折腾了一个多月,才算是基本康复。看来加拿大的细菌配合寒冷的天气,恐怕还有一些流感病毒,内外夹攻,真的是厉害。

11 月底,我收到了医院寄来的账单,急诊费 750 加币。还好有医保,这些钱都由保险公司来付。到也算把这一年的保费给用掉了大半。有些其它国家来交流的同学不买保险,感觉还是有点危险的。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没买医保我也不会去体验急诊。整个治疗的过程中不用排队交钱,也不用拿着单子各个地方跑,这一点上体验是要好于国内的。总之,各国医疗体系各有千秋。但在我看来,中国的医生要相对辛苦很多,提高他们的待遇和地位是对社会来讲一件非常重要又急迫的事情。最后,但愿每个人都能健康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