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在奶奶家度过。东北人有屯菜的传统,奶奶也不例外。尽管她的身体单薄,但屯起菜来,还是要以三十斤、五十斤为单位的。尤其是土豆这样容易存放的食物,必定要买整筐。尽管土豆不易变质,但是存放不当,或时间过长,还是要发芽的。于是,吃发芽土豆的技能,我也从小就练成了。

通常所吃的土豆长出的芽不大,白白嫩嫩的,像一棵小豆芽。然而与豆芽是人间美味不同,土豆芽因为一字之差,变成了一种剧毒产品,真是太冤了。有趣的是,土豆们像是串通好了的,排着序一个接一个地发芽。于是,就要每天找出芽长得最长的土豆消灭掉。买来一筐黄澄澄的土豆,最后进肚的却是一筐发了芽的土豆。

在吃之前,奶奶会先将土豆泡水,再用一个勺子细心地刮去土豆皮,不肯多带走一丝果肉。再将勺子倒过来,用尖尖的勺柄一旋,便将土豆的一个芽挖掉。如此反复,就得到了一个千疮百孔的土豆,仍然是澄黄的,极像外国画报里的奶酪。小时没有吃过奶酪,对它的味道心驰神往。后来到了加拿大,尝试了各种味道稀奇古怪的奶酪,发觉还是发芽的土豆好吃,尤其是炖上一锅豆角的时候。

如果我搬起小板凳去监督奶奶的工作,就会得到很多有用的信息。“土豆的芽一定要挖净,不然吃了要闹肚子”云云。当时的我毫无实证精神,对奶奶的话深信不疑,到也少吃了不少苦头。类似的经验,老人那里还有很多,譬如早上喝粥,譬如感冒发汗。几千年人体试验的结论,在口口相传中得以传承,滋养了一代代中华民族的血脉。如今却有人举着所谓科学的大棒将它一棒打死,这时常让我不得不反思科学的边界究竟是什么。身为博士,在做对比试验时,赫拉克利特对我说,人类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在做归纳推理时,休谟质疑我,太阳每天升起,何以见得明天一样能升起?建立于眼耳鼻舌身意的科学,是不是太自负了呢?究竟什么能吃,什么该做,无论是经验还是科学,都不能完全说服我。到是有一句话吸引了我的兴趣:“你开心就好!”

如今生活水平大幅提高,再也不会遇上时常停水停电,冬天吃不上蔬菜的情况了。孩子们吃的食物品质也有了很大改善,遇到发芽土豆、发霉苹果都会毫不犹豫地扔掉。然而疫情期间,物资供应不足,生活仿佛又回到了我孩提的时代。想必穿着科学的纸尿裤、吃着科学的奶粉和辅食长大的孩子,很难想到会有吃不到菜的一天吧。

在多伦多的时候,疫情极为严重。记得当时每块街区都至少有50人确诊。中国城附近还好,其他主干道上经常可以看到反口罩游行,他们对着每个路边戴着口罩的人虎视眈眈,我见后只能仓惶逃窜。还好华人超市有外送服务,我也囤了很多菜。其中有半箱番茄,送来时还很生,我勤勤拂拭,很长时间没有发现外观上有何变化。然而突然有一天,我惊讶地发现,番茄种子已经发了芽,盘踞在番茄内部,还有一些已在试图穿破表皮,好似一只只渴望破茧的小虫。那会儿我猛地回想起了番茄的故事,说是很久以前人们都认为它有毒,最后有胆大者以身试毒才发现番茄的美味。这讹传的毒性,不会就是因为番茄发芽导致的吧。纠结再三,我还是没有舍得把它们扔掉,就把番茄切开,把新芽种进土里,把剩下的外皮煮了汤,还特意增加了时长。结果是皆大欢喜的,我没有中毒暴毙,番茄苗也茁壮成长,茎上长了细细的绒毛,阳光一照,甚是可爱。

两年后的上海,没想到相似的经历会再次上演。这次我没有屯番茄,还是以屯土豆为主。可能是买来土豆已经放置的时间不同,有些土豆可以放很久,而有些很快就发芽了。我也学着奶奶当年的样子,把土豆挖成奶酪,却没有了那种勺子和那种味道。浪奔浪流的上海滩,个中冷暖,只有置身其中,才得以体会。只愿全体人民一道努力,早日赢得战疫最后的胜利。